推荐·作品 冷恋(外一篇) 罗旋 生于年,江西南昌人。研究馆员,江西省作家协会第三、四届副主席,原赣州地区文联副主席、作家协会主席。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、第四届、第五届全国代表大会代表。年始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主要作品有:长篇小说《南国烽烟》《梅》《伢仔·妹仔》《天嶷山神女》《破戒》《客家谣》,纪实文学《蒋经国传奇》《长途跋涉路》。中短篇小说集有《野马》《败将》《含笑》《还魂草》,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、江西省人民政府优秀文艺作品荣誉奖、获江西省首届谷雨文学奖、江西省首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等。有三部小说拍成影视作品、改编成十余种舞台剧。 编者按 一位作家不仅是他个人,也是他所在的时代。当我们通过唐诗宋词来理解唐宋气象,意味承认了文字对时代的塑形作用。同样,赣南作为客家人的摇篮,时代气息不断沉淀在作家们的笔下。一个作家与时代的关系,可以是互动的多维的,比如开时代风气之先河,比如切入时代最深厚的土壤,比如发现时代最重要的旋律,比如再现时代最重要精神品质。要了解赣南人民的心理脉动,我们绕不过赣南作家细致的笔触。罗旋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看望过的富有丰硕成果的赣南老作家,他与他的时代,都在他的文字里。重温他的艺术道路,重读他的艺术精品,我们会看到昨天与今朝的联系是如此紧密。本期推荐,让我们去打量一位前辈作家的创作谱系与风貌,以及创作者背后那颗苍劲的心。 冷恋 (外一篇) 文/罗旋 阴阳搭配 山南园艺场场长周添,被员工背地称为”管家婆”。倒不是有张满布皱纹的婆婆脸,也不是因为有絮叨的习惯,而是在单位三分像领导,七分像家长。 大家对他又喜又恼,喜的是一个单位难得有这么认真负责的当家人,比起对下属只问工作任务,不关心生活疾苦的领导,不知要强多少倍;恼的是他水平确实不高,不懂专业,却对工作抓得很细很具体,常常给人添些不必要的麻烦。 园艺场座落在庾岭南麓一片丘陵地带,背靠高山,左右两道溪水夹流,于场前汇合北去,水流成了场界,场门就在木桥头。这样远僻的环境,给生态和生产带来很大好处,可也给员工生活带来诸多不便。不说别的,有些没成家的年轻人,就为找不到对象而不安心工作。为了解决这事,周添专程去一趟赣州,求爷爷拜奶奶,要到了五个招工指标。他一不要男的,二不要有对象的,硬是挑了五个能作“数”的姑娘。为这事,小伙子围住他喊出“周场长百岁!” 这天,场部召开部门负责人会议,研究部署工作,与会者知道周添开会马拉松,没完没了,都站起身来催他宣布散会,可他不慌不忙掏出一张纸:“别急,还有最后一个重要问题。” 大家伸头去看,纸上列着十几个名字,都是还没成家的青年男女,上面用红铅笔划了许多弧线,这个搭那个,那个串这个,不用说,他把青年找对象条件摸清了。阴阳搭配,五个新来妹子全配上对象了。 周添抖抖手上的纸:“现在全场没落实的只有三个,两男一女,再解决一对,剩下一个就好办,将来有人退休,顶上一个妹子就够了。现在的老大难,是最后一位女同胞。”不用点明,大家明白他指的是技术员兰草。 兰草来这里工作五个年头,年龄已经二十七,本场至少有四个男性追求过她,都碰了钉子。人家半年解决问题,她五年按兵不动,太不应该了。问题严重的是,兰草独当一面负责嫁接工作,如果在外面找对象,将来照顾夫妻关系,就得调走。难怪周添把这当作一个难题,摆上议事日程。他分析说:“两个剩男,我看赵彬比较合适,无论思想、文化、年龄、职位、外貌,都与兰草般配。他俩是技术骨干,结合最理想,两家合一家,住房都可空出一间。” 副场长见他打如意算盘,笑着说:“那好,你去给他们说合吧!” 散会后,周添分析关键人物是兰草,只要她同意,男方不成问题,于是午休时去宿舍找兰草,敲了几下门,没人应,径直去温室。 果然,兰草正凝神为一株砧木作枝接,身边放着形状不一的劈接、切接刀。她这些年忙于嫁接繁殖,场里的柑桔林、柿林、板栗林,多是她带着工人一株株接活。说也奇怪,她的兴趣不断变化,浏览古籍,把《橘录》《农桑辑要》《种树书》《花镜》等有关果木嫁接的资料录出,列成一表,然后逐一验证,什么“梅接桃则脆,桃接杏则肥”“桑上接杨梅则不酸,李接桃杏则可久”“柿树接桃,则为金桃”。她一一试过,有的成功,有的失败。 后来,她又醉心于引进培育国内佳果名种,她的雄心不小,单是柑桔类,就想让美国脐橙,潮州蕉柑,黄岩曼桔,温州瓯桔,新会大柑,在这里落户生根。而且还想移植广西沙田柚,浙江嘉兴携李,江苏白沙枇杷,山东肥城佛桃,莱阳慈梨,河南灵宝灵枣。 近年,她的兴头又由无性繁殖转移到无性育种,致力于培育自己的新品种。她不满足于近缘杂交,而在远缘杂交路上探索前进,不仅试验无性渐近法、居间法,而且闯入混合授粉、体细胞杂交等新领域。她一步步深入科学王国,发现那是一个理想与梦想结合的地方,是深邃无止境的、变幻着五光十色的、充满诱惑力的迷宫。她完全入了迷。 周添没有惊动她,在一旁看她操作。她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利落,什么枝接、芽接、根接,不知做过多少,无论切接、劈接、靠接、腹接、舌接,都得心应手。瞧她怡然自得神色,周添心中暗暗奇怪,大概她把这当作一种生活享受哩。这姑娘在场里确实与众不同,平日总是那样冷静,连衣服都是一身冷色,夏天穿白,冬天穿蓝,鲜艳的明色衣服不穿,更别说花色了。 周添等对方为接口涂上腊,用薄塑带包扎好了,才开口说话;“小兰,还没吃饭吧?” 兰草扭头见是场长,含笑回道:“吃过了。” 周添招呼她:“坐下,有件事跟你谈。” 兰草在矮木凳落坐,问道:“什么重大事,抓得这么紧?” “过去领导对你个人婚姻问题,关心不够,你也该解决解决了。我想了解,你在外面有没对象?” 兰草抿着嘴,坦然摇摇头:“有还能瞒过你的眼睛?” “这个我相信,从你的来信看,一个月只有两三件,而且不是一处来的。这样很好,还是就地解决的好。你给我说句心里话,场里小伙子,你有看得上的吗?”后面一句话,压低了嗓音。 “这个,我没想过。”兰草茫然回答。 “你觉得赵彬怎么样?” “不怎么样,我对他不了解。是他请你来试探的吗?” 周添先想摇头,继而一想,又微微颔首默认。 “这人也怪,这种事也找领导。” 周添见她面有不快之色,怕影响她对赵彬的看法,顾不得自相矛盾,忙说:“他没找过我,是我觉得你们二人般配。赵彬这人我了解,对工作对同志都很热情,人又活跃,作风也正派,是个好同志。你们两人一个搞育种繁殖,一个搞植物保护,工作上可以互相配合。你说,你能不能把他当作你的……” 想不到兰草倒是干脆大方,不等他说出“对象”二字,就抢嘴道:“行,既然场长推荐,我就把他作为候选人。” 把对象说成候选人,可见这姑娘城府之深。不管怎样,她总算答应了。 周添觉得这次谈话出乎意外顺利,接着满怀信心地去找赵彬。赵彬在只有一个篮架的球场上打球。八个小伙子分作两边投一个篮,挤在一堆十分热火。周添朝赵彬招招手,赵彬满脸通红挂着汗,小跑着过来问:“场长,什么事?我们正赛球哩!” “走,不走你要后悔一辈子。”周添把手一挥,转身就走。 赵彬听这么说,转身朝球友一摆手,跟了上来。 二人来到小溪边,赵彬蹲下去洗了手臂,又捧水洗了脸,抹去水珠,面对周添,笑嘻嘻地问:“场长,什么好事?” 周添对他不像对兰草那样客气,开门见山地问:“说句老实话,找到对象没有?” 赵彬摇摇头:“找到了还能瞒过你?” “那好,我给你介绍……不用介绍,给你说合一个。” 赵彬一听,朝着周添作个揖:“啊,场长你百岁不老!说的是谁?” “兰草!怎么样?” 赵彬一听,脸上兴奋神色一扫而光,悻悻然说了句:“开玩笑!”车转身往回走。 “站住!”周添几乎喝了一声,“不识抬举,人家配不上你?” “你要不是拿我开心,就是送钉子给我碰。” “告诉你,我先找过她,人家对你印象不错,同意跟你谈。” “真的?”赵彬有点不相信。 “她同意把你作候选人。”周添补充一句。 “候选人?”赵彬一听又摇头,“候选人有差额,选一个,至少两个以上。算了算了,我不碰那根冰棒。” 冰棒自然是指兰草。小伙子凑在一起,难免对姑娘评头品足,大家觉得兰草人品虽好,却过于矜持庄重,在异性面前似乎凛然不可侵犯。当接二连三的人在她那里碰壁而回,就说她有颗冷酷的心。但奇怪的是,她又不是骄傲公主式人物,虽然落落寡合,并不孤芳自赏,平时在工作学习、待人接物方面,还是谦和友好的,只是有人追她时,才冷若冰霜。因此有人猜测,她可能有什么伤心史、失足恨,或者生理有问题,或者抱独身主义。什么样的议论都有。 赵彬想起这些议论,更是顾虑重重,拔腿就走。 “站住!”周添再次大喝一声,追上几步,一把抓住他肩,“我警告你,这样你会打一辈子光棍!人家哪点配不上你?你倒拉翘?” 赵彬苦笑着说;“场长,我领你情就是了,求求你,别演乔太守乱点鸳鸯谱!” “什么怪话,告诉你,人家是有眼光有心计的,你知道前面几个为什么碰鼻子吗?一个小张,不安心工作,老想调城里;一个小黄,满脑子吃喝玩乐,还有小邱,没有事业心,混日子过,小蒋吗,作风又不正派。你说,人家能看上这些人吗?她对你印象还是不错的,认为你热情活跃,为人正派,工作也认真负责。我看只要你主动,她就是一块冰,也可以用热情溶化它!” 赵彬听周添说得有点道理,心里开始活动起来,可又有些胆怯,问道:“你能给我打包票么?” “这种事哪有打包票的,父母不能包办,保险公司也不能担保。反正我帮你就是,主要还得靠自己。”“那你说怎样开始呢?先给她写信?” “天天见面写什么信,你又不是哑巴。等着,我给你们安排机会。” 周添说到做到,两天后通知兰草、赵彬,去赣州参加林科所召开的一次学术讨论会。 冰棒 这真是一次接近的好机会。开会期间,赵彬暗自观察兰草神色,看她对自己态度有无变化。使他失望的是,过了两天,看不出对方有什么异样。她仍是那样,安详沉静,矜持庄重,若即若离,有点空隙时间就埋头看书,好像身边不存在他这个人。 赵彬自然表现得非常热心,买车票,提旅行袋,报到,打水,什么事都抢着干,处处照顾体贴。兰草报答的只是一种客气的微笑。 会议最后留下半天自由活动时间,赵彬主动问兰草:“这半天怎样安排?要我陪你上街买东西吗?” “要买的都买了。”兰草淡漠地回答。 “那我们去八境公园玩玩吧!” “八境台都失火烧掉了,有什么好玩!” “那里有古代城墙,可以望章贡合流,再说那里安静得很,空气新鲜。” 兰草想起周添那次牵线的谈话,想起自己的诺言,用异样目光瞟赵彬一眼,笑着点点头:“那好,你有兴趣,我奉陪。” 赵彬见她表现出少有的温情(够不上热情),心里不由热烘起来,赶忙出去买了些糖果点心,要买水果,只见到杨梅,想起那酸味,没有买。 二人并肩走在绿荫道上,江风徐来,分外凉爽。赵彬想好的一句话在喉头翻了几个跟头,终于鼓起勇气吐出来:“小兰,你真的同意把我当候选人?” “场长动员,我不好抹领导面子。”兰草吐出的话,在这炎炎暑日竟是凉丝丝的。 赵彬了解对方的为人,并不退却,进而又问:“那,有差额吗?” 兰草微微一笑:“目前还没有。” 谈话有了转机,赵彬便积极表露自己的热情:“这么说,没有竞选者,我一定努力争取当选。不知条件怎样?” “这不是考试,用不着出题,条件要自己创造。” “无题的考试,难哪!”赵彬苦笑着摇摇头,又借话表白,“不过,场长有句话对我启发很大,他说,你就是一块冰,也可用热情融化!” 兰草一听大笑起来。她平日笑不露齿,就是听相声、看喜剧,也只是微笑而已,这次竟然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牙齿。 赵彬觉得是个好兆头,更加增添了信心,正想说几句感情丰富的话,不料对方收起笑来说:“不过,我提醒你,别融化不了我,倒被冰冻了自已。” “那就看谁的能量大吧!”赵彬讪讪地回了一句。 他们来到陈赞贤纪念亭,兰草见这里十分幽静,没人打扰,看看手腕上的表,在水泥凳上坐下,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本《遗传学》,抱歉地一笑,“对不起,这里是读书好地方,你可以去游览了,恕我不能奉陪。” 赵彬原想和她谈心,想不到对方竟看起书来。这是故意做作?倒也不是,他知道她在场里就这样,见缝插针,有空就看书,把时间看得非常珍贵。她是不是故意冷淡自己?也许是,又不一定,她就是这么个人。 他感到扫兴,无心去看双江合流,在一旁抱膝坐着,仔细打量对方,像要看透这个人。 她的相貌也有点怪,初看不觉得怎样,只是一般,可细看久看,越看越美,好像她把美也藏匿起来了。这是一种外貌与气质风度相结合的美,一种经得起久看的美。不像有些女性,乍看起来,美得叫人眼花缭乱,可是仔细端详,越看越失色,浅薄得经不起多看。当然,她的相貌也有欠当之处,前面的发际高了一些,使得额部嫌长。要是会打扮,肯定梳个刘海,垂在前额,或者来个运动式,让短发披在眉上,或者来个自然式,让偏头秀发斜覆着大半个前额。可她一点不知考究,把全部头发梳向脑后,挽了个如意髻,让自己的缺点明显地暴露。 不远处有人叫卖冰棒,赵彬应声重重地吐出两个字:“冰棒!” 兰草以为他买来冰棒,伸出一只手。 赵彬又好气又好笑:“你就是一根冰棒!” 兰草的目光这才离开书本,瞟他一眼,见他不高兴样子,回道:“冰棒没什么不好,热天受人欢迎。” “你是冬天的冰棒!” “冬天的冰棒会有人要,夏天的火炉就没人挨了。”兰草说时勾头吃吃地笑起来。 “小兰,我们难得有机会来这里坐,还是好好谈一谈吧!”赵彬提出请求。 “也好。”兰草合上书本,“谈什么呢?我知道,你们背地里给我取绰号,说我冷酷的心,我真是那样吗?” 赵彬尴尬地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。 “我们的经历可能差不多。九岁开始文化革命,小学的一半、中学的全部,都是在动乱中过去,以后进了共大,也只学到一点皮毛。到了工作岗位,开始我还有点满足,以为掌握了嫁接技术,胜任工作就行。以后才发现,这样下去,混饭吃是可以,要在事业上有所作为,对社会作出贡献,那就差远了。于是我开始自学,谁知越学越发现自己的浅薄。在科学领域,我不过是个学徒。仅仅与嫁接有关的学问,就够我学一辈子,你看,遗传学,细胞学,生物化学,植物生理学,植物胚胎学;还有达尔文、孟德尔、米丘林、李森科的学说,有多少东西要学。这都要时间,哪有许多功夫应酬你们男子汉。迫不得已,这几年只好冷酷一点。” 赵彬觉得她的话虽有道理,但有片面性,马上指出:“你不要把学习、事业和婚姻爱情对立起来嘛,二者并不矛盾。相反的,幸福的爱情生活,对事业可以起到促进作用。” “你的话,是男性道理,不完全适合女性,结婚生孩子,加上家务事,都落在女人身上,哪能对事业起促进作用?” “大家不都这样过来的么!?” “存在不等于合理,我们还是谈些别的吧!我想听你说说理想。” “我当然有我的理想,”赵彬毫无思想准备,边想边说,“在工作上,我要精通业务,掌握对付各种病虫害方法,保证完成任务。在生活方面,建立一个幸福美满小家庭,互相关心体贴,当然,响应计划生育号召,只要一个小孩,……” 他以为这些话会讨得对方欢心,谁知兰草脸色像从西伯利亚刮来寒流,变得阴冷严峻起来:“男子汉大丈夫,原来你的理想就是这些!”兰草的话像冻雨冰雹般洒下,“各种动物出于本能,都有它的理想,鸡的理想一把米,狗的理想一块骨头,……” 赵彬见对方语意刻薄,不由红起脸来:“我说的难道有什么错?别挖苦人!” “对不起,我的比喻可能不恰当。不过,你刚才所说,实际证明你没什么理想。在工作上,你已经能够这样做了。想过没有,你的植保工作还是五十年代、六十年代那套现成东西。不研究治虫灭菌除毒新方法,不对症下药,不管农药对果实留下残毒,就像不高明医生滥用抗菌素,不考虑对人们健康造成的伤害。” “这有什么办法,大家都这样做,现在的条件,只能做到这一步。” “你为什么不试验以虫治虫,以菌治虫,以鸟治虫,还有许多新的科学技术,比如性引诱剂,保幼激素呢?别人已经研究了的,都不能进入你的视野吗?” “这个,我确实缺少你这样的事业心……”赵彬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差距。 “我认为,两个性格不相同,思想有距离的人,缺乏亲和力,勉强生活在一起,对我来说,可能是一种灾难……。哎,不说它了。”兰草不再说下去,重新打开书本,不再答理赵彬。 赵彬心想,女性在男性面前,喜欢卖弄做作,也许这是常情。她有意冷淡我,可能是一种考验手段,我偏要用热对付她的冷。于是从手提包中取出点心糖果,挨近兰草坐下,非常热情而又亲昵地说:“来,小兰,这是为你买的。刚才你说的我不明白,怎么对你会是一种灾难呢?” 兰草不好拂对方心意,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:“我说的意思,你现在可能理解不了。”说完仍旧勾头看书。 “不能把灾难内容说具体点吗?”赵彬追问。 “你自己猜吧!”兰草莞尔一笑,避而不答。 任凭赵彬表白自己不是那种把幸福建在他人痛苦上的人,兰草似听非听,爱理不理。 山高一丈水冷三分 回到园艺场,赵彬也不邀兰草,独自找周添汇报开会情况,只字不提兰草的事。周添对会议讨论的学术问题,半懂不懂,不感兴趣,只问:“你跟兰草的事进行得怎样?” “就怪你这个场长,多管闲事。我早就说了,打光棍也不碰那根冰棒。”赵彬把一肚子不高兴发泄出来。 周添用指头笑戳着他说:“你这个人呀,热情虽有,耐性不足。这样好了,晚饭到我家来吃,我给你出主意。” 赵彬本想不去,可是到时不知什么力量驱使,身不由己到了周添家。周添先给泡了壶茶,告诉说:“吃饭没这么快,老伴在做菜。不瞒你说,她年轻时也是冷冰冰的,我足足花了一年半时间,才把她热到结婚的温度。你不过陪兰草去一趟赣州,就想成功?没那么容易!” “可能我和她配不来,缺乏亲和力,不是任何男女到一起,都能结合。”赵彬说。 “这不是理由!我敢说,大部分夫妻都不相配,包括自由恋爱结婚的。真正相配的,没机会碰到一起,甚至终生没有认识的机会;偏偏许多不相配的凑合在一起,时间久了,就结成伴侣。过去老话说要缘份,什么缘份?不过是机会!我跟老伴就是碰巧碰到机会,记不清搞哪个运动,我去外调,找她写份旁证材料就勾上了。” 赵彬不由笑道:“想不到你有这种本事。以后两人生活一起,有没亲和力呢?” “什么亲和力,面粉加水,不是一下就亲和的,得揉呀揉,揉够了不亲和也亲和。我是做人的工作.你是做树的工作,你们懂得什么树跟什么树嫁接,我不过懂一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” “不是任何东西都能结合的,两种远缘树木就不能嫁接。我跟她一冷一热,性格不相同,思想有距离,勉强在一起,不会有好结果。” “两个热到一起,那才坏事。许多年轻人一见钟情,一下打得火热,结果铸成大错,悲剧下场。一方冷静一点,理智一些,只有好处。” “她不是那种冷静,她是冷酷!” “那也没什么,‘山高一丈,水冷三分’,有水平的姑娘总是比较含蓄,浅薄的姑娘才轻易向男方表露热情。” 赵彬忍不住笑起来:“场长,你说什么都有道理。” 周添两眼打量着赵彬,猜度说:“我看你现在的心情是,欲进不得,欲罢不能。” “不不,我决定放弃候选权了。”赵彬表白。 “我看你不老实,真要放弃,就不会来这里。你来,还不是想听我的主意。”周添满有把握地说。 “你有什么馊主意?”周妻端着菜走来,周添忙收拾桌上东西,摆开碗筷,唤住妻子说:“慢走,你来说说,当初你对我是怎样由冷变热的,给小赵作个参考。” “哼,我到现在都后悔,当初一直冷下去就好了。小赵你不知道,他断送了我的一生。”周妻被引出满腹牢骚,“我原是学机械的,年轻时我充满理想,有很强事业心,可是跟他一生孩子,家务事把什么都磨掉了。嫁鸡随鸡,嫁他来到这里,不得不改行搞会计。跟他结婚,对我是一场灾难。” “啊,猜中了!”赵彬听见“灾难”二字,猛想起兰草要他猜的那句话。 “猜中什么了?”周添 冷恋 赵彬开始尝到失眠滋味,躺在床上,脑里塞着一团麻,心里憋着一股气。哼,我不信你能心如古井,死水无澜;我不信你没爱情能生活。哪有这样追求理想的?等你事业有成,年过三十到四十,有谁要你?当尼姑不行,只能打光棍!不,应叫守活寡!不,没结婚的应叫老处女,老剩女。你冷,我干吗要对你热?你来冰,我就来霜,你零下,我决不零上。跟你这种冷酷人结婚,不会有生活乐趣。我没你那么傻,走极端,爱情家庭,我要得到,事业吗?我也一样追求,干吗要把二者对立起来? 于是他从图书资料室,借来大批《植物保护学报》《植物病理学报》《昆虫学报》,以及有关情报资料,认真阅读,一心要掌握最新科研动向及成果。他怀着一种不知是要竞争,还是要报复的心情,埋头于科研。 他致力研究危害柑桔的土名叫“鬼画符”的潜叶蛾,寻找新的防治方法,从雌虫腹中提取出一种性引诱剂,诱杀雄虫。他还请在外地工作的同学,寄来人工合成的“保幼激素”。这真是一种神奇农药,能使虫卵孵化不出幼虫,幼虫发育不到成虫,成虫则失去生育能力,使害虫断子绝孙。他竭力寻求不给果树留残毒的治虫方法,培育害虫的天敌,寻求生物防治与遗传防治途径。 他渐渐入了迷,不把兰草放心上,以冷制冷。有时与兰草狭路相逢,也只像一般同志点点头。有时兰草找他商量工作,他决不提私事。 他的性格似乎起了变化,球场、扑克桌边见不到他。人们暗中议论:“这家伙失恋了,情绪不好。”“不要紧的,大病一场,过段时间会复原。” 这天,园艺场来了一位风度翩翩的不速之客,探望兰草,引起全场职工注意,议论纷纷。想不到对男性冷若冰霜的她,却有远道追求者,大家拭目看她如何对待来客。最为紧张的是周添,提心吊胆,深恐对方把自己的技术骨干挖走,但又不能干涉人家自由,对方不做违法乱纪的事,不好制止。 兰草把来客小杨引到简陋的接待房住下,客气地说:“这里只有这样的条件,委屈你了。”接着埋怨,“你来这里怎不打个招呼?” “要打招呼我就来不了,早就知道你的个性。告诉你,我有重大好事告诉你。” 兰草不冷不热地回应:“什么好事用得着自己跑来?打个电话不就行了。” “告诉你,我一直在为你谋求调动单位,最近才突破,有个事业单位同意接受你,高兴了吧?”小杨兴冲冲地说。 “什么单位我也不去,我不能离开我的事业。”她一口回绝。 “怎会离开你的事业?人家也是林业系统单位,城市也需要绿化嘛!” “哎呀吃饭时间到了,对不起,这里没酒店餐厅,只有一个食堂,请吧!”兰草现出少见的笑容,回避所谈问题。 在食堂要了两份简单饭菜,二人对坐着吃。此时赵彬也在吃饭,坐一角暗觑二人动静。同事们看到这个不等边三角形,都打暗笑。 兰草饭后对小杨说:“你来得不是时候,这里工作季节性很强,我得上班去了,你回房休息吧!” “不用休息,我跟你去。”小杨执意跟着去园地。 二人到了一片草棚下,只见摆列着数十个大陶盆,里面的植物光秃无叶,小杨不由问道:“种的什么花?” “花盲!梅花也不认得。”兰草笑道,“你瞧,都出花苞了!” 小杨仔细一看,果见盘绕虬曲的枝干上,点缀着花苞:“啊,这是腊梅!” “你又错了,腊梅虽有梅字,却不是梅花一族。不识花卉,你可懂得诗文?‘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’,指的就是她。” “你对梅花好像情有独钟。” “我们做花木的人,喜欢说季节话。目前冬季将临,百花凋零,梅花却有耐寒本事,不畏凛冽严寒,迎雪盛开。所以大家赞她冰清玉洁。她的香与争宠于人的浓香不同,是难得的清香幽香。”兰草的话似乎别有意蕴。 “原来如此!” “这些花都是城里宾馆园林景点订做的,早就用桃杏砧木嫁接,在地上栽培成株后上盆。”兰草说时对屈曲多姿、造型各异的植株进行最后一次修饰,剪去败枝赘桠,矫改造型。 “你说,我们两人的关系怎样处理?” “志不同,道不合,我们两人只能是老同学关系。” 两人谈不拢,小杨热不耐寒,不欢而散,下午就搭便车回城去了。周添迎着送客回来的兰草,紧握她的手:“小兰,你让我放心了!” 赵彬在午餐后感到身体不适,找场长请半天假休息。周添以为他是受刺激气病的,劝他想开一点,对爱情要“提起千斤重,放下二两轻”。 晚饭后,兰草忽然降临赵彬房间,手上还端着一只碗,平日冷漠脸上,洒满和煦阳光似的笑容,话里透着少见的温情:“赵彬,听说你不舒服,这是家里寄来的桂花藕粉,煤油炉上冲的,别凉了,快喝吧!”说时放在床头柜上。 赵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欠起身子客气地说了声:“谢谢!” 兰草看着他喝,大方地问:“上次我要你猜的,猜出了吗?” 赵彬点一点头:“嗯!”接着又摇摇头,“不,我弃权了。” “为什么?因为有了竞选者吗?” “不,在这之前我就作出了决定。” “那是我不合你的要求?” “不敢。小兰同志,我坦率地说,你只能作事业上的同志,不能作生活中的伴侣。” “难道女人追求事业,不甘心过早地当一个贤妻良母,也是过错吗?这恐怕不符合男女平等原则吧!” “可惜上帝只安排女人生儿育女,没授权男人,在这方面无法平等。” 兰草噗哧一声笑了:“说得有道理,可惜你并没真正理解我。学生时代,我看过一些名人传记,发现一种现象,中外名人伟人中,女性所占比例很小,而且她们不少是独身者或者晚婚者。为了事业,她们牺牲或推迟享受家庭幸福,当时我不理解这一现象,直到走上工作岗位,才有了自己的体会。”兰草情绪渐渐激动起来,“我不会成为独身主义者,因为我没有铁石心肠,相反的,我有热血,有感情,也想追求爱情和家庭幸福,但用理性抑制了这种欲望。我已经虚度大半个青春,剩下的不多了,得抓紧时间,在知识上打下扎实基础,这才不得不把生活的幸福往后挪一挪。一个女人不咬紧牙关,铁下心来,很难做到。这就是我给人冷酷印象的原因。” 赵彬凝目对着她,像是看着她打开心扉,露出一颗跳动着的充盈着热血的心。 兰草几乎是愤愤不平地说下去:“有些男女碰在一起像干柴烈火,结果酿成悲剧;有些人用世俗眼光看女人,好像女人生来就应温柔多情,只适宜在花前月下,卿卿我我,要是刚强一点,像男人一样干事业,就不美了,就冷酷了。做女人真难哪!为了家庭,为了孩子,得牺牲自己理想。家庭妇女,家庭埋没多少妇女!” 赵彬听了兰草的表白,开始认识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异性。奇怪!今天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明目的淡黄色运动衫,头上梳个刘海,覆盖了大半个前额,比平日妩媚多了。他已宣布退出竞选,只得苦笑着问一句:“今天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呢?” “这些话,我从没对人说过。今天对你说,因为,你这位候选人……当选了!我准备把自己嫁接到你这株砧木上了!” 赵彬一听惊讶得张大了嘴:“这……,你不是有了那位热烈的追求者么?“ “他太热烈,我受不了,所以落选了。而你呢?正因为你降了温,让感情冷却下来,才得以当选。” 赵彬愣愣地望着她,真是一个奇怪女性,哪有这样挑选配偶的!? “不理解吗?”兰草含笑从胁下夹着的书本里取出一张纸片,递给对方。 赵彬接过一看,上面娟秀字体写着:“在我看来,真正的爱情是表现在对他的偶像采取含蓄、谦恭甚至羞涩的态度,而绝不是表现在随意流露热情和过早的亲昵。——马克思。” 兰草冁然一笑,坦率相告;“说句老实话,你过去热情洋谥,我有些害怕,所以用冷淡对付。现在好了,你变得耐寒了,能够适应低温冷空气,符合我的要求。” 赵彬听到这里,说不出是惶惑,诧异,还是激动,一骨碌从床上跳下,举止无措地、语无伦次地:“这,这是真的?太突然了,太出人意料了,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,哦……,不,不,你得说清楚,你打算怎么办?” “这个我已想过,我们一年后结婚,两年后生子。结婚以前,我们都把精力集中在工作学习上。当然,每个礼拜天可以在一起度过。同意吗?” “哪有这样理智的爱情?” “我不喜欢热恋。” “难道还有冷恋?” “古人有话说得好,‘君子之交淡如水’。” “那是指同性朋友。” “古人又有一句话‘相敬如宾’。爱情不能感性用事,增加一些理性成份有好处。” 赵彬一时语塞,无可奈何地在床沿坐下:“你呀,咳,都说女人是水做的,你却是冰。” “这是误解,人非草木,焉能无热?焉能无情?我是正常女人,冷的外表包藏着热的心。” “口说无凭。”赵彬像是激她。 兰草含笑带羞地一步步走近他,双目发出异样的灼灼之光,把纤巧一指伸向红润嘴唇:“你说它说话无凭,仔细瞧瞧……”两片娇润的红唇微微翕动着。 赵彬与她脉脉含情的目光对视一会,感受到对方发出了神秘信号,果敢地上前一步,张开两臂拥抱她,同时猝不及防地伸嘴吻过去,原担心会受到推拒,谁知她回报的是更为激动更为热烈的吻。 这真是一个长吻,蕴藏体内多年的欲望,期待已久的特种享受,一旦黏合一起,就不舍得分开。 他不由冲动起来,想作进一步行动;她发觉后握住蠢蠢欲动的手,眯着惺忪的眼,朝他摇一摇头,只没说出要说的四个字:到此为止。 一吻奠定二人关系的基础,从此,他们的爱情像急转直下的出谷溪水,进入平静河床后,无声无息地向前流去。一段时间内,竟没惊动旁人,连那位起过媒人作用的周添,也被蒙在鼓里。 木木 沈重阳终于下山了。从海拔一千三百米的渺无人烟的天门峰,回到温暖的家,像是从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,一下回到现代文明社会。 他年轻时是林场植保员,为了逃避那场史无前例的自相残杀的派性武斗,主动要求去天门峰瞭望站当防火护林员,一人守着三万亩森林。谁知这一去就回不来,老伴和子女多次向林场领导要求换班,领导征求他自己意见时,他却笑着摇摇头,不愿离开已经习惯的生活。直到年过半百,生了一场病,家人好不容易说服他下山,让他重享天伦之乐。 一家人喜气洋溢地设宴欢庆,大儿子和儿媳带着孙子,二儿子,还有从大学回来度寒假的女儿,加上老伴,一家七口团坐一桌,满碗满碗的家酿黄酒,喝得人醺醺欲醉。全家人都为一家之长终于归来团聚感到高兴。 酒余饭后,大家围坐着谈天说地,话题转到看电视,两个儿子和媳妇爱看武打片,争论和尚、道士本领谁高强,竟也分成少林、武当两派。 重阳多年没看过电视,孑然一身的生活,唯一的现代化享受是一台晶体管收音机,对武打片毫不知情,自然插不上话,只坐在一角独自喝茶。 儿女们要娘发表意见,娘笑着说:“这有什么争头,等到和尚、道士碰头打起来,就知谁厉害。其实嘛,我们家就有个出家人,不过不在少林寺,在多林寺!” 这一说,儿女们朝着重阳大笑起来,大儿子说:“好在爹没烧香疤,容易还俗,一调就回来了。”小儿子接嘴说:“可惜爹没学武,要不,三十年也练出一身功夫了。” 对着家人亲昵的调侃,重阳只淡淡地一笑,没有介意。 儿子媳妇的话题接着转到国营林场的承包责任制,重阳也插不上嘴,他对场里情况太生疏了。虽然从广播听到各地改革新闻,对他来说却是遥远的事。他的工作岗位那样特殊而又特殊,孤零零一人呆在山顶,说工作,一天到晚很清闲,种点菜,捡点柴,挑点水,做点饭;像没事,事可大,一天到晚都得监视四山,没有星期天,也没节假日,有点像“养兵千日,用在一朝。” 他含笑听着年轻人争论,觉得改革的事由远而近,就在身边。正说到热闹处,小儿子狠吸几口烟,把烟头往地下一扔,任它继续冒烟,跟兄长争论下去。他默默地起身上前,一脚把烟头踩灭。 小儿子不以为然地一笑:“爹,我们家又没地板,这里也不是山上。” 不是山上,也不要随手扔烟头嘛!有些森林火灾,便是由烟头引起。当然,在家里没地板可烙,烧不着房子,他不过是习惯动作,或者是条件反射。见着火,他就百倍警惕,长年的艰苦卓绝生活,不就是为了防着这个“火”!他不满地瞟小儿子一眼,唉,年轻人马马虎虎,随随便便,开始对儿子感到陌生。 新工作还没安排,场里让他休息两天,他便带着孙儿去玩。四岁的伢仔竟也乖巧,拉着爷爷进供销社,要买玩具。他一摸口袋,只有两角钱,有点犯难。这么多年,他与钱断了缘分,每月工资,由老伴去领,老伴去花,他的衣着用品,都是家里买好做好送上山,自然对钱也陌生,几乎不知市场物价。现在口袋这两角钱,还是昨天买米的找零。他望望玩具柜台,幸好还有八分一只的吹气球,便买了两个不同颜色的,谁知孙儿却指着货架上的汽车,嚷着:“我要车车!”他慌忙抱起孙儿出门,孙儿的叫声变成哭声,一回家就向奶奶告状,从此竟不理这位爷爷。他觉得这个隔了一代的人,尤其陌生。 他空着两手有点难受,想去灶间找点事做,还没进门,听见女儿正在低声和娘谈心:“许多人都是在校挂钩,等到毕业就公开,又不是我一人这样做。人家老追,我有什么办法!娘,给你看照片,怎么样?”里面没声音了,良久,老伴说:“给你爹看去!”女儿却回道:“先不给他看,娘,这事你给我保密!” 他离开灶间门,不想看女儿对象照片,也不想发表做爹意见。在这个家,他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人。确也是,这么多年,全亏老伴撑起门户,把子女抚养成人,自己像个留发出家人,虽没超脱红尘,也没尽到做爹责任,他常为此感到内疚。 夜半,他从梦中惊醒,怔怔地坐起身来,侧耳倾听,屋外桉树发出“嗖嗖”声音,忙披衣起床,打开窗户一看,果然树枝摇晃不息,估计有三到四级风力。这些年,一遇三级以上风,他就进入戒备状态,打开哨屋四周窗眼观察。现在,不知那个接班的后生有没起床?就怕他睡死,年轻人贪睡。 老伴也醒了,睁开睡眼,叫了起来:“哎呀,打开窗子做什么?这么大风,不怕感冒?又不是山上,你看什么?” 看看要什么紧?真是少见多怪,三万亩森林是我看着长大的,如今都成材了,哪能不关心?他心里嘀咕着,关上窗,回到床上,辗转许久,总觉不自在。怎么搞的?睡惯了单人床,老伴在身边,似乎有点妨碍睡眠。想起来觉得好笑,以前老伴送东西上山,总要住一夜再走。两个人挤单人床,那才亲热哩!一个月来一两次,每次都像新婚一样甜蜜。要是一个月不来,他便眼睁睁地盯着上山的路,盼着她来。 如今常睡一起了,反倒不自在,真也奇怪! 他开始去新的岗位——竹木检查站上班,出门戴了个大斗笠,没走两步,女儿就追来叫住他:“爹,给你这个!”手上拿着折叠伞,还怕爹不会用,拇指一揿,“嘭”地一声张开。 他回头一笑:“不用,还是斗笠好,不占手!” 老伴和儿子媳妇也出来了,望望路上行人,尽是雨衣和伞,只他一人戴斗笠,在细雨中踽踽独行,不由得笑起来,大儿子感叹说:“爹像世外人!” 竹木检查站设在山口,山里几条路都要经过这里。站长说是照顾他,让他掌挡杆,只须坐在窗边,掌握杠杆。进山的车子不理,出山车子除了小车、客车,都得放下挡杆,检查木材有无放行证。他多年练就耐性,倒也坐得住,那根漆成红白二色的挡杆,操纵起来也轻便。 坐了半天,他觉得奇怪,停下的车子,司机和货主都和站里人熟悉,亲热而又恭顺地敬烟,有说有笑。有时给坐在屋角的他丢来一支,他对烟特别反感,马上扔回去。更奇怪的是,有些进山车子,不放挡杆也自动停下,司机或货主跳下车,手上提着大包小袋东西,说是代买,又不见付钱。他心里有几分明白,想开口问问,刚来乍到,又不知他们是否先付了款。 站里很热闹,只他一人坐在一角,机械地掌着挡杆。他生性不活跃,长年的特殊工作环境,使他养成用眼不用嘴的习惯。他用冷眼瞧着他们,感到自己在这里不搭档,实在孤独而寂寞。 一天下班回家时,路上碰到那位接班去天门峰的年轻人,问对方怎么下了山,回说得了伤风感冒;再问有没代班人,对方摇一摇头。他忍不住质问:“没人代班,你怎能下山?”对方睁大双眼,不懂话意,他加重语气问:“三万亩森林交你看守,万一起了火怎么办?” 对方明了话意,置之一笑:“哪有这么巧的事,离开一天就起火?!” “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!” “你说万分之一,一年三百六十天,十年三千五,三十年才一万天,我离开一天,概率太低了。老伯,不用担心!除非有人故意放火。” 重阳觉得跟这样的年轻人说不清楚,叹口气回家。次日打听到,对方还没去上班,便到场部找到场长问道:“天门峰没人代班,你知不知道?” 场长回道:“我知道这个年轻人不安心,说那里会埋没青春,呆上一个月,他会发癫。唉,拿他没办法!”场长正为这事伤脑筋。前些日子,为物色重阳的接替人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。上了年纪的说身体吃不消,不敢去;年轻人说没找到对象,不能去;结了婚的又恋窝,说老婆孩子要照顾,不好去。都是留恋日渐丰富的物质文化生活,拒绝孤独而又艰苦的环境。 重阳望着场长为难的神色,犹豫一会,叹口气说:“那就还是让我回去吧!” “这怎么好呢?你刚下山不久,再说,你年纪也大了。”场长过去忙于抓造林抚育和采伐,对这位独自工作在高山之巅的老护林员不了解,通过这次调动才深有感触。瞭望站的工作,别人看不到,报表和统计数字反映不出来,他猛然发觉自己工作有个极大疏忽,一年一度评先进生产者,竟把沈重阳给忘了。 重阳苦笑一声:“年纪大,才没有青春埋没。我这人不合群,习惯那里的生活,还是让我去吧!场长要不放心,就来个责任承包,我可以在火灾发生后三分钟内报警。” 场长显然被他的精神感动,紧紧握住他的手,连说:“好,好,有你去,我一百二十个放心!” 重阳挑着下山时那挑行李,加上粮食油盐、菜干腊货,戴着那个引人发笑的斗笠,走在“之”字形山道上,直往峰巅攀登。山道两旁,林木拥塞,一会藤萝扯腿,一会枝杈拉臂,一会荆条挂衣,像是许多淘气儿孙见他回来,拥来欢迎。他张嘴笑着,连说:“别拉别拉,我要赶路!这次回来,以后不走就是了!” 回到瞭望站,放下行李,他就忙着摇电话,接通总机后,大声问道:“喂,老孙吗?听得清么?我是老沈!嘿嘿,我又回来了!老伙计,以后我们又打交道了!”试了线路无问题,他放下心,又取了望远镜,出屋朝四周望去。还好,嘹望哨两天缺人,莽莽苍苍的林海安然无恙,苍天保佑! 他轻松嘘了口气,驰目远眺。这里的山形树影,像自己手掌一样熟悉。那一片片人造林,排得整整齐齐,像是一色服装的士兵,在列队接受检阅。那些天然林,则像圩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苍劲龙钟为老者,青翠挺拔属年轻。此时入秋,落叶木像是衣着绚丽多彩的妇女小孩,红橙紫黄,色彩缤纷。他熟悉它们,一看姿影,就能叫出它们名字。 长相伴,他深深地了解这些非动的生命。谁说“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”?他觉察出,草木不仅有生命,而且有感情。为了报答人的抚育,春献花,秋贡果,热遮荫,寒挡风,旱给水,冷送暖。生活在千米高山,只须往下几十步,就能挑到清冽泉水,他把这看作是草木的甘露琼浆。 草木不仅有感情,而且有性格,有爱好,有表情,有呼吸,甚至还有脉搏。他量过屋边树干,白天收缩,晚上胀大,周而复始,很有规律。至于它们的声音,那就不用说了,杨树的响叶,对风最敏感;不张风的针叶松树,平日不声不响,一旦激动起来,就会发出涛声。他躺在屋里,常常静静地谛听,它们有时窃窃细语,有时嘻嘻出笑;哀愁时似乎发出叹息,愤怒时暴发撼山吼声。大多数时候,它们是愉快的,到处一片笑语喧哗。 此时他俯瞰脚下,迤逦起伏山峦中,有许多皱折层叠。在那里面,隐伏着一些山村人家,看不到屋场,只能看到一柱柱炊烟,袅袅上升,溶入苍茫山岚,混沌一片,分不清哪是云来哪是烟。 他对烟有特殊兴趣,熟悉它,就像写书人熟悉文字,烟就是火的化形。他看火主要看烟。许多生活、生产用火都会冒烟,他不能见烟就报警,那会劳民动众,造成过失。长久年月的功夫,他炼就一双火眼金睛,能够分辨各种不同的烟。那淡如轻纱的是炊烟,白色团状升起的是烧火肥的烟;浓黄烟是松林起火,灰黑烟是杉林有灾;灌木燃烧是深黄色,草丛着火则是淡灰色。看得见烟柱上升摆动,表明失火地点近,烟态似动不动,则说明距离远;烟往上冲,是燃烧旺盛的火,烟势向下,是行将熄灭的火,……他一眼能识别地表火、树冠火。 现在,看到远处出现炊烟,照惯例,他也回到屋里做夜饭。四方小屋是用块石垒成,只有土地庙大小,难怪人家笑称多林寺。 这一晚,他在单人铺上睡得很香甜,梦也不曾做一个。一早被噪林的鸟雀吵醒,没办法,这里是热闹世界,鸟们给他报晓哩!每当此时,他便打开收音机,安详地听着中央广播电台播音,直到听完新闻联播才起床。这已成了习惯,他是靠有线的电话、无线的广播,跟社会联系在一起。对于城镇的繁华生活,对于专业户的劳动致富,心里虽然钦羡,但不眼红。他意识到自己这枚马钉,钉在这里恰到好处;他愿在深山老林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。 起床后,他照例出屋用望远镜观察一番。置身突兀高峰,可见山谷间云生雾涌,东边日出处,浮起朵朵祥云,使他有飘飘欲仙感觉。不是神仙,胜似神仙。没有污染,没有噪音,湿润新鲜带有草木清香的空气,沁人心脾,使人气爽神怡。 到了退休年龄,他仍然没法退下来,找不到合适接班人,自愿继续干下去。人们在赞叹的同时,发现他越来越孤僻,对亲情人情友情越来越淡漠,对世事也越来越无知。问他话,常是张口结舌,呆若木鸡。家人怀疑他患有老年痴呆症,但他血压不高,行为正常,生活能自理,工作不失误,有一次,雷电引起山火,靠他准确无误的报警扑灭。 不管怎样,他的痴呆样子,木讷表情,笨拙行动,不为人理解,以为他一生跟树打交道,人被木化了。有一次老伴问他话,他哑口答不出,含嗔笑他:“木头!” 他听了歉疚地一笑,等于默认。内心虽然十分感谢老伴支撑这个家,但蕴藏的情意尽在不言中。他依然故我,木讷寡言。后来,家人和邻人背地以“木木”代他名。 一天,老伴和儿子送食品衣物上山,把孙子也带上。儿子让孙子叫“木木爷!”迟钝的他忽然开口问:“为什么叫我木木?” 儿子解释:“爹,没别的意思,你一生爱林护林,木加木正好是个林字。” 他浮现一个少见的笑,从此听人叫“木木”也颔首应诺。 (责任编辑:黄龙德) 赞赏 长按北京治疗白癜风医院在哪里怎么预防白癜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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